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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君毅:述中国历代孟学之三变,及孟子之兴起人之心志以立人之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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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23年06月02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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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子初只为孔子后学之一,未尝与孔子并称。先秦人唯恒以孔墨并称。论语乃七十子之后学所记,唯称颜子、曾子、子游、子夏、子张等。荀子乃以子思孟轲并称。韩非子谓儒分为八,其中有孟氏之儒。汉儒言其经学之传,于春秋之公谷与毛诗,皆溯源子夏、于鲁诗、韩诗、左传、礼记,皆溯源荀卿,易则溯源商瞿;皆未尝明溯源于孟子。董仲舒尝非难孟子之言性,王充书有疑孟之篇。唯扬雄有“窃自比于孟子”之“辟杨墨”之语。此非谓孟子所述之义理,后无人缘之而加以发挥。如礼记诸篇文,正多承孟子义而进是也。董子非难孟子之言性,而兼合荀子言以论性,此与扬雄之合孟荀而论性者略同。汉儒言诗书之义,亦多循孟子以意逆志之旨,而言之。后赵歧注孟子,其序乃谓孟子通五经,尤长于诗书。赵序又谓孝文帝为孟子及孝经、论语、尔雅,皆置博士官,后又罢之。唯诸经通义,得引孟子以明事,谓之博文云云。此乃本经学之观点,以言孟学之地位。由汉至唐之孟子注疏,只有赵岐注、孙疏。昔贤之推尊孟子于荀扬之诸儒之上者,盖始于韩愈之言孟子醇乎醇。然在宋初,孟荀扬之地位,仍略相等。司马光、王安石、曾巩等,皆推尊扬雄。司马光、李觏,并尝疑孟。晁说之亦诋孟。然王安石亦推重孟子以尧舜之道望于其君之精神。二程乃尊孟子之性善义,而贬荀扬。朱子遂订孟子为四书之一。然程朱于孟子,其辞皆若有憾焉。如明道谓“仲尼,元气也;颜子,春生也;孟子并秋杀尽见”,“孟子尽雄辩”,“露其材”,“仲尼无迹,颜子微有迹,孟子其迹著”。此皆朱子所编近思录最后卷所征引,故亦为朱子所同意者。朱子又谓“孟子说心,后人遂有求心之病”(朱子语类卷十九)。唯象山之学,自谓由孟子得,特推尊孟子之发明本心。自宋以降,而孟子与孔子,并称孔孟,以易唐以前之周孔并称。以周孔并称,重在孔子之言政,故孔子于汉称素王,在唐封文宣王。以孔孟并称,重在孔子之教,故至明而孔子改称至圣先师,至清而改称大成至圣先师。宋明以后,孟子乃称亚圣,其书亦列为经书之一。孔孟并称,则荀子见抑。清之学者乃更为荀学辩诬,谓其除言性恶之外,其言礼义等皆儒者之言。然亦未尝以荀与孟平列也。唯孟子之思想中,尚有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之言,则汉以后之儒者,罕加以发挥。明太祖朱元璋见之,尝欲逐孟子出圣庙。然孟子之此旨,则为明末之大儒,如黄梨州等所重;延及清末,而为其时之言变法革命者所重,于孟子言民贵之义,大加以推尊。孟子又成中国民本民主之政治思想之宗师。民国至今,一切反专制极权之思想,皆有此孟子民贵之义为其本。此自民贵之义,推尊孟子,则不同于宋儒之自孟子之言性善言本心,以推尊孟子者;更不同于赵岐之自羽翼五经、推尊孟子者。此上三者可谓之为中国历代孟学之三大变。然孟学之精神或孟子之道其核心果何所在,则亦尚待于更加考究。

吾初意从宋明儒之说,谓孟学之核心,在其言心性,而尤在即心言性,此吾已论之于孟墨庄荀言心之义与原性篇。唯以人之心性是善,故人皆可以为尧舜,而有其良贵,遂得言民贵。吾素不取赵岐之孟子长于诗书,纯自经学观点,推尊孟子之说。然近忽有会于孟子言心性之善,乃意在教人缘此本有之善,以自兴起其心志,而尚友千古之旨。论语记孔子尝言“兴于诗”“诗可以兴,可以观……”而书之所载,正多古之贤圣之事,足使后世之人们闻风而兴起者。吾乃于赵岐所谓孟子之长于诗书,自谓另得一善解。更观孟子之贵民,亦正处处重在兴民。孟子之言人性之善,则下在使人自别于禽兽,上则在使人由自兴起其心志,以为圣贤;故言“舜何人也,予何人也,有为者亦若是”。为政则重在以天下为己任者,自兴起于草野之中,更升举于上位,以为民望。于是吾对整个孟子之学之精神,遂宛然见得其中有一“兴起一切人之心志,以自下升高,而向上植立之道”,自以为足贯通历代孟学之三大变中之义旨。斯道也,简言之,可姑名之为“立人”之道。古今学者唯陆象山最能契此义,故言发明本心,即所以使人得自树自立于天地间。然其所论说者,不甚成条贯,亦未举孟子言以实之。而吾今兹之所论,则将循孟子之明言所及,更加以连属,并连于其时代,以见其兴起人之心志,以立人之道,虽自谓是承孔子,然实则要在针对当时之墨学,以别开一道,而发明孔子之道。孔子之仁道,乃对人、对己、对天命鬼神,四面平伸,如成一浑圆。故程子谓其如元气之无迹。而孟子之道,则教人下别于禽兽,而向上兴起,以尽心知性、存心养性,以知天、事天,而尚友千古之圣贤;更兴起人民之心志,皆以“天民”自居,“天爵”自贵,若为政则以“天吏”自任之道。此道之所在,即人之义所当行。是为人之配义与道之事。反此,而安于凡俗者,即皆只知利害,而不知道义之禽兽之道。故义利、人禽之辨不可不严,而其辨大人小人之道、王霸之道、夷夏之道、文野之道、异端与正学之道、大丈夫与妾妇之道,出处、去就、辞受,取与之道,皆基在此人禽义利之道之辨,以次第引申而出者。故孟子之雄辩,不可不有,才气不得不露为辟异端,为秋杀,此皆孟子之精神必有之表现也。然于此须知孟子之言人之义,乃归本在人之仁,故不同墨子之径以义道为本。孟子言“仁者,人也;合而言之,道也”。人而能仁以有其义,而立此人之道,方为孟子之道之所存。此唯有将孟子之学与孔子墨子之学,先加以比对,而观其所言之种种之义理;方可次第见孟子之道,在兴起一切人之心志,以立人之道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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