摘要:《孟子》“可欲之谓善”章,因论及人有善、信、美、大、圣、神六等而为后世学者所关注,六等中每一等的达成皆蕴有对应的工夫论指向。朱子解释此章,聚焦经文整体融通之余,进一步寻绎工夫修养与人格六等之间的有机关联,呈现出朱子关于工夫起点、工夫重心递转、工夫境界的系统思考。朱子的理解在尽显孟子性善与推扩之旨的同时,使得工夫论和经典解释互为辅弼,从工夫修养和人格境界的角度,最大程度地稳定了《论》《学》《庸》《孟》的一体性质,助推《四书》学术体系成为《五经》时代之后中国思想的又一高峰。
关键词:《孟子》;朱子;工夫论;经典解释
《孟子·尽心下》“可欲之谓善”章,因论及人有善、信、美、大、圣、神六等而为后世学者所关注。近年来,学界对“可欲之谓善”章的认识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倾向:第一种将孟子所论人之六等视作整体加以考察,但未进一步言及或意识到各等之间的深层义理关联;第二种则将“可欲之谓善”从孟子六等中抽绎而出,探究“可欲”具体含义与对象,以及由此生发的意志自由和社会正义等伦理学议题,呈现出偏重六等之中的“善”。
“可欲之谓善”章言人之六等,每一等的达成皆蕴有对应的工夫论指向。徐复观(1903—1982)认为孟子所论六等展现的是“由心德之扩充所层层展开的人格世界”。唐君毅(1909—1978)也将此视作个人“成德之历程”的动态过程。无论是心德扩充还是成德历程,都暗示了人格之等递进达成所需的个人工夫修为。主张从工夫视角解读《孟子》的倪培民亦认为此章“为人们提供了明确的规范性指示”,“通过修炼得来的经验才能理解”。
在《孟子》“可欲之谓善”章的理解上,朱熹(1130—1200,字元晦,以下称朱子)之解聚焦于经文整体融通的同时,进一步寻绎工夫修养与人格六等之间的有机关联。而如何系统展现朱子理学工夫论,一直是朱子学研究的一个难题。考察朱子对孟子人之六等的诠释,可以清晰地呈现朱子关于工夫起点、工夫重心递转、工夫境界的系统思考。这种形而上的认知概括,有别于《大学》工夫次第开展的条目呈现,在循《孟子》经文语脉言人之等层层上达之余,不同程度地整合了《四书》中的工夫思想资源,堪称以经典解释融合义理建构的范例。
《逻辑学》对西方思想的行动方式的呈现可分为开端问题与发展问题。关于《逻辑学》开端的性质(如开端是否“无前提的”,开端何以含有发展出整个体系的巨大潜力等),学界近年屡有探讨。但关于这一开端如何发展,学界只有关于辩证法的一些一般性研究,尚无针对开端在“三论”中如何个别发展的讨论。因此我们可以在如下两方面推进有关《逻辑学》的思想行动的研究。首先在开端及其发展模式(以下简称“开展”)方面,除了有关整个《逻辑学》该如何开端的一般性思考之外,黑格尔在“绝对理念”章总结了“三论”的“三个开端”。与此相应,三个开端便有了三种发展模式,我们会以遵从“过渡”模式的“决心”论、遵从“映现”模式的“直接性—间接性”辩证法和遵从“发展”模式的“定义—划分—定理”三元结构为例,分别予以展示。其次,黑格尔展示的“前进中回溯”的开展路向,虽然接纳了西方历史上传之久远的“行动为自身提供合法性”这一思想行动模式,但并非后者的简单延续或辩护,而是对其进行了批判与提升。而黑格尔的这种批判与提升,将构成我们考察西方思想在近现代的走向的一个重要参考。
工夫的起点:可欲之善
孟子提出人之六等,缘于齐人浩生不害的问询请益:
浩生不害问曰:“乐正子,何人也?”孟子曰:“善人也,信人也。”“何谓善?何谓信?”曰:“可欲之谓善,有诸己之谓信。充实之谓美,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,大而化之之谓圣,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。乐正子,二之中,四之下也。”
围绕乐正子为人的两轮问答牵引出的六等之说,与《孟子》其他章节分言善、信、美、大、圣之一端相异,呈现出前后递进连贯浑然的气象。在孟子的第二次回答中,基于善、信而层层递进的人格层次,更为具体地连带着达到每一境界所需具备的工夫特质。汉代赵岐业已注意到,善、信、美、大、圣各自对应的“可欲”“有诸己”“充实”“充实而有光辉”“大而化之”“圣而不可知”与孔门道德修养间的联系,故而着力于六者内涵的具象解读:“己之所欲,乃使人欲之,是为善人,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也。有之于己,乃谓人有之,是为信人。不意不信也。充实善信,使之不虚,是为美人,美德之人也。充实善信而宣扬之,使有光辉,是为大人。大行其道,使天下化之,是为圣人。有圣知之明,其道不可得知,是为神人。”赵岐的解读在后世并未引起学理反响,北宋孙奭(962—1033,字宗古)的《孟子疏》在该章上只是照经文宣科,缠绕赵岐之说了事。清代焦循(1763—1820,字里堂)的《孟子正义》亦未沿赵注的解释加以圆融。作为六等中首出的“可欲之谓善”,其解读不仅关系到《孟子》成德历程的端绪畅发,亦影响后续五等的疏通知远。赵岐用《论语·颜渊》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将“善人”之等的达成,寄于“己之所欲,乃使人欲之”,其解尽管接续了孔门恕道之旨,然而正如焦循所指摘的那样,“忠恕一贯之学,不仅于善”,恕与善的互训除了牵强比附经文之外,并未就经义的理解有实质上的推进。但赵注在另一方面也提示了“可欲之谓善”中的“善”,其理解结穴于“可欲”二字。
不同于迂拘经文关键字的赵岐,朱子放弃了以“己所不欲”之“欲”训“可欲”的做法。《集注》解释“可欲之谓善”谓:“天下之理,其善者必可欲,其恶者必可恶。其为人也,可欲而不可恶,则可谓善人矣。”《集注》在此采用了以“可欲”释“理”、以“可欲之谓善”释“人”的思路,将“可欲”的对象指认为“理之善者”,将“可欲之谓善”落脚于“为人”,不仅顺应了《孟子》经文语脉,同时也是朱子对此章思考成熟后的结果。此前,朱子弟子曾就“可欲”求教于朱子,《语类》记述此事:“‘可欲之谓善’之‘欲’,如何?”曰:“此不是‘情欲’之‘欲’,乃是可爱之意。”《语类》中另有一条载:“可欲,只是说这人可爱也。”这种理解,与《集注》以“可欲”言理的定论有差异。
《语类》中之所以出现“可欲”的指涉对象为“人”与为“理”并存的情况,深层次而言是因为《集注》未完成之前朱子在“可欲之谓善”句究竟指人还是指理之间的诠释摇摆。而以“可欲”释“理”、“可欲之谓善”释“人”的思路,是朱子在与湖湘学派学者张栻(1133—1180,字敬夫)的讨论过程中逐渐清晰的。乾道六年(1170),张栻曾就《孟子》此章之解与朱子通信,朱子在回信中说道:“‘可欲之谓善’,天机也,非思勉之所及也。‘今人乍见孺子入井,皆有惕恻隐之心’,‘小人闲居为不善,无所不至,见君子而后厌然,掩其不善而著其善’。玩‘乍见’字,‘厌然’字,则知‘可欲之谓善’其众善之首、万理之先而百为之几也欤?可欲之谓善,几也。圣人妙此而天也,贤人明此而敬也,善人由此而不知也,小人舍此而不由也。虽然,此几不为尧存,不为桀亡,其始万物、终万物之妙也。”对勘《集注》,不难发现朱子此时只是将“可欲”与“可欲之谓善”一并视作理,同时强调未发与已发之间的临界状态,未作更为细致的人、理区分。张栻成书于乾道九年(1173)的《孟子说》遵从了朱子的训解,谓“可欲之谓善”句言:“可欲者,动之端也。盖人具天地之性,仁义礼智之所存,其发见则为恻隐、羞恶、辞逊、是非,所谓可欲也,以其渊源纯粹,故谓之善,盖于此无恶之可萌也。”张栻将“可欲”定义为孟子四端发见之心,将“善”视作“可欲”的纯粹来源。但这一解释,在后来却引起了朱子的警觉。淳熙三年(1176),借助与张栻再论此章的机会,朱子反思了此前将“可欲之谓善”视作理的说法,意识到由此带来的问题:“盖此六位为六等人尔,今为是说,则所谓善者,乃指其理而非目其人之言矣,与后五位文意不同。”张栻在回信中,亦同步调整了《孟子说》对此句的理解,认为“‘可欲之谓善’,诚当指人而言,如横渠之说,盖凡可欲者善而不可欲者恶也。人之所为有可欲而无不可欲者,则之人也谓之善人”。
当“可欲之谓善”的对象指涉为人,从而与“可欲”所指的理区分开来之后,具体工夫的推展便有了理论的切入口。在朱子的认识中,“善人”往往于工夫尚有欠缺。他在解此章时便说:“善人只是资质好底人,孔子所谓‘不践迹,亦不入于室’者是也。”又解“不践迹”谓:“善人质美,虽不学样子,却做得是。然以其不学,是以不入室,到圣人地位不得。”在朱子看来,尽管善人已具备善的资质,但是如果没有后续的工夫加持,只能保证不至于恶,而难以突破善而达到更上一层:“所谓善人者,是天资浑全一个好人,他资质至善而无恶,即‘可欲之谓善’。他所行底事,自然皆善,不消得按本子,自不至于恶。若是常人,不依本子,便有不能尽善流而为恶。但他既天资之善,故不必循涂守辙,行之皆善。却缘只是如此而无学,故不能入圣人阃室。”
朱子的学生曾问及学者若“可欲为善”当如何学、如何用功,朱子回答:“可欲,只是都无可憎恶处。学者必欲于‘善’字上求用工处,但莫做可憎可恶事便了。”这也从侧面印证了“可欲之谓善”尽管无“憎恶处”,但仍然需通过做工夫以维持。徐时仪、杨艳《朱子语类汇校》录有黎靖德《语类》论此章时未收的一条,其中同样说道:“善人只是浑全一个好人,都是‘可欲’,更无些可嫌处。审如是言,则‘可欲’云者,惟已到善人地位乃可当。学者必于‘善’字上求用功处,但莫做可憎可恶便了。”接续此思路,朱子进一步解释“可欲之善”的具体工夫节目在于内求,“为君仁,为臣敬,为父慈,为子孝是也。外是而求,则非”。张载主张学“可欲之善”应参照孔子:“凡世俗之所谓善事可欲者,未尽可欲之理,圣贤之所愿乃为可欲也,若夷惠尚不愿,言‘君子不由也’。清和亦可言善,然圣贤犹以为未足,乃所愿则学孔子也”,亦是从工夫论的角度理解此句。也就是说,尽管“可欲之谓善”作为六等之始,已然呈现出个人待做工夫的一种人格状态。但在达到“善”的状态之前,又需付出额外的“志之”工夫,以保证此善不失。《或问》称“自理而言,则凡可欲而不可恶者,皆善之理也。自人而言,则亦必其知是理而志之之后,得如是之人也”,说的便是这一层意思。
朱子解读思路的变动历程,折射出“可欲”之理与“善”人之间的鸿沟与隔阂,是其对人性悲观态度的反映。而欲消弭这种二元的割裂感,不得不在达到“可欲之谓善”之前继续诉诸工夫:“善者人之所欲,恶者人之所恶。其为人也,处心造事,行己接物,凡其所为,一皆可欲而不可恶,则是可谓善人矣。”只有个人循“可欲”“处心造事,行己接物”,才能达到人与理在“善”等上的暂时合一,这不仅是朱子工夫论的逻辑起点,同时也是为后续更高等次人格工夫状态的进入做基础的准备。
工夫的重心递转:从持守到力行
通过“志之”而持有的“善”,尽管有内求工夫持守,其本质亦为“天资之善”,但在朱子看来仍不免表面化。朱子在与张栻的书信中说:“不知善之为善,则守之不固,有时而失之。惟知其所以为善而固守之,然后能实有诸己而不失,乃可谓之信人也。”也就是说,善人围绕“可欲”之理做工夫,其结果也只是循“善”之迹,守之亦有不固。《语类》进一步说道:“善人能无恶矣,然未必能不失也。必真知其善之当然,而实有于己,然后能不失。信者,实有于己而不失之谓。”从善人到信人的层等突围,在于知“所以为善”并“固守之”,使之真正“实有于己”。
朱子对“有诸己之谓信”的诠释,是通过援引《大学》的工夫条目来完成的。《集注》注此句谓:“凡所谓善,皆实有之,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,是则可谓信人矣。”“如恶恶臭,如好好色”是《大学》诚意一目中“勿自欺”“慎独”工夫的具体表现。朱子借用诚意解读“信”,源于其对诚意之“诚”的玩味,以突出自身之实有。《孟子·尽心上》“万物皆备于我”章经文“反身而诚”,朱子亦以“如恶恶臭、好好色之实”训解,其在与弟子讨论中说:“‘反身而诚’,孟子之意主于‘诚’字,言反身而实有此理也。为父而实有慈,为子而实有孝,岂不快活!若反身不诚,是无此理。”近代唐文治(1865—1954)见《中庸》末章“君子内省不疚,无恶于志”,而谓“此节较‘闇然日章’之君子,工夫加密,盖类孟子所谓‘有诸己之谓信’”,也从反身于诚的角度看待“有诸己之谓信”。
需要指出的是,朱子还强调此种“诚”的工夫并非一蹴而就。“信人”知守实有之“善”,必须经历一个持续用力的阶段。在未知“善”之“所以为善”之前,尚需用工夫以保证其“善”不践迹。朱子谓:“‘有诸己之谓信’,是都知得了,实是如此做。此是就心上说,心里都理会得。”通过“实如此做”与“心里理会”,从而使得暂时守“善”的状态迎来质变:“必其用力之久,一旦脱然有以真知其善之在己,而不得不然,决定真实,而无一毫虚伪之意,然后可以谓之信人矣。”“其用力之久,一旦豁然贯通”云云,承自朱子《格物补传》“用力之久,而一旦豁然贯通”而来。从朱子的描述来看,“有诸己之谓信”似是融合了格物与诚意两种工夫之要,“有诸己”表现为一种格物化的“诚”工夫。
朱子在与弟子讨论过程中,还特别将善、信两等单独抽绎,以形成比较理解。相较于“可欲之谓善”而言,“有诸己之谓信”的工夫意味显然更为浓厚。《语类》谓:“善、信、美、大、圣、神是六等人。‘可欲之谓善’,是说资禀好。可欲,是别人以为可欲。‘有诸己之谓信’,是说学。”突出“信人”之等的达成需“学”。又取资二程采爻于《易》之乾坤分别比附:“乾九二,圣人之学,‘可欲之善属焉’,可欲之善,是自然道理,未到修为,故曰圣人之学;坤六二,贤人之学,‘有诸己之信属焉’,有诸己,便欲执持保守,依文按本做,故曰贤人之学。”相较于乾卦九二爻辞“见龙在田,利见大人”,坤卦六二爻辞“直方大,不习无不利”境界的达成尚需“执持保守,依文按本做”的贤人工夫。《集注》在综论整章时,还特别引用程子之言:“士之所难者,在有诸己而已。能有诸己,则居之安,资之深,而美且大可以驯致矣。徒知可欲之善,而若存若亡而已,则能不受变于俗者鲜矣。”这都强调了“有诸己之谓信”背后“诚”的格物化意味及其在六等中的重要程度。
善、信的对比阐释,在说明六等之中此两等的重要程度之余,也进一步将其与后续的美、大区分开来。无论是循“可欲”之理达“善”,还是返格物化的“诚”以至“信”,两者的重点皆在持守,保证善、信不失,这与随之而来的美、大对应的“充实”“充实而有光辉”侧重力行而言,存在着质的区别。朱子自己也说,“‘充实之谓美’,是就行上说,事事都行得尽,充满积实,美在其中,而无待于外”,“无待于外底,他善都是里面流出来”。经历工夫而成为“信人”后,个体可以保证的是善、信皆为自有自充而“无待于外”。
当工夫的重心从持守递转至力行,故而美、大层次对应的工夫也不再如善、信般缠绕纠结。自善、信而下,朱子便说:“虽一节深如一节,却易理会。充实,谓积累。光辉,谓发见于外。”尽管都强调力行,美、大之等对应的“充实”与“充实而有光辉”,各自又有内与外的侧重差异。《集注》解“充实之谓美”句言:“力行其善,至于充满而积实,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矣。”《或问》更为详尽地解释道:“然既信之,则其行必力,其守必固,如是而不自已焉,则其所有之善,充足饱满于其身,虽其隐微曲折之间,亦皆清和淳懿而无不善之杂,则是所为美人者也。”这一方面说明了“美”的达成,关键在于以“善”“信”为基而不断力行,另一方面又揭示了之所以为“美”,在于“善”能够“充足饱满于其身”,是较“信”而言“善”更为充盈的状态,但此时做工夫的方向仍然是内在的。
直至“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”句,朱子才将注意力置于“发见于外”。《集注》解此句时说:“和顺积中,而英华发外;美在其中,而畅于四支,发于事业,则德业至盛而不可加矣。”这呈现的正是个人之等在达到“美”之后,开始向外用功。《或问》更为具体地描述了由美向上突跃以至于大之后的景象:“如是而不已焉,则其善之充于内者,弥漫布濩,洋溢四出而不可御;其在躬也,则睟面盎背,而施于四体;其在事也,则德盛仁熟,而天下文明,是则所谓大人者也。”“睟面盎背,而施于四体”的表述,正是化引《孟子·尽心上》“君子所性,仁义礼智根于心。其生色也,睟然见于面盎于背,施于四体,四体不言而喻”。孟子以之形容君子“仁义礼智根于心”后自身的外化状态,朱子在《或问》中的解释,正是对《孟子》经文内容的因应。而除了自身的不言而喻,“大”的等次在朱注中还在事上有“德盛仁熟”的表现。
尽管美、大对应的工夫修养重心在于力行,但达到两者的层次并非易事。孟子对浩生不害的回答中,乐正子只是善信之人,未触及美与大。朱子在《集注》中引张载之语对比乐正子和颜回:“张子曰:‘颜渊、乐正子皆知好仁矣。乐正子志仁无恶而不致于学,所以但为善人信人而已;颜子好学不倦,合仁与智,具体圣人,独未至圣人之止耳。’”乐正子善信好仁,但因“不致于学”,未能充实善信而难以达到重在力行的美大之等。颜回虽“好学不倦”,但亦只止步于具圣人之体。清初王夫之(1619—1692,字而农)注《正蒙》时进一步说:“颜子之好学,不迁怒,不贰过,养其心以求化于迹,则既志于仁,抑能通物理之变而周知之,具圣人之体矣。未极乎高明广大至善之境,以贞万物于一原,故未造圣人之极致。”好学如颜回,尚稍过美大之等,而于圣有一间未达,可知美大企及之难。这同时也为后续圣、神之等的境界作了认知铺垫。
工夫的境界:圣与神
从“大而能化”开始,所渐次达到的圣、神之等,非仅力行工夫便可企及,这是包括朱子在内的两宋诸儒达成的一致认识。朱子工夫论的境界意义亦通过圣、神之等的揭橥而得到凸显。
《集注》在不同场合不止一次引用了张载、杨时等人的言论予以阐明这种工夫境界。朱子注“大而化之之谓圣”句,引张载“大可为也,化不可为也,在熟之而已矣”,以申明“大而能化,使其大者泯然无复可见之迹,则不思不勉、从容中道,而非人力之所能为矣”。《论语·子罕》“颜渊喟然叹曰”章,朱注引杨时:“自可欲之谓善,充而至于大,力行之积也。大而化之,则非力行所及矣。”这都从根本上说明“大而能化”的工夫,其所臻之境已非力行便可抵之,与善、信、美、大尚可力行而至存在根本区别。
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区别,与朱子对“化”的理解有关。《或问》说:“大而不化,则其所谓大者,未能离乎方体形迹之间。必其德之盛者,日以益盛,仁之熟者,日以益熟,则向之所谓大者,且将春融冻解,混然无迹,而与天地合德,日月合明,四时合序,鬼神合其凶矣,是则所谓圣人也。”在“大”时已然“盛”“熟”的德与仁,能否“日以益盛”“日以益熟”,是“化”的关键步骤。从朱注又一再强调“大而化之”“非人力之所能为”,可推知“化”的工夫固然重要,但此句之枢机则在“圣”的境界上。朱子弟子曾就“大而化之”求教:“大而化之之圣,此句各有一说,未知其意同否?伊川曰:‘大而化之,只是理与己一。其未化者,如人操尺度量物,用之尚不免有差。至于化,则己便是尺度,尺度便是己。’横渠云:‘大能成性谓之圣。’近又闻先生云:‘化其大之迹谓圣。’窃尝玩味三者之言,恐是一意,不知是否?”朱子以一“然”字直截了当地首肯了弟子。观所引程颐、张载、朱子三言,事实上都是借“大而化之”揭示“圣”的境界。
需要注意的是,在对举善、信两等过程中,朱子曾将“可欲之善”“有诸己”分别对应圣、贤之学,并强调圣人之学是“自然道理”。朱子以“可欲之善”称“圣”,但此“圣”只是侧重禀理之粹,应与“大而化之之谓圣”中的“圣”区别开来。朱子自己也说:“古人用‘圣’字有两样:‘大而化之之谓圣’,是一般;如‘知仁圣义’之‘圣’,又是一般,此只是通明亦谓之圣。”以“可欲之善”称“圣”,只是因“通明”而“谓之圣”,“大而化之”之“圣”,才具有一般与普遍的意义。
就做工夫而言,两种“圣”皆需以工夫充实。正如“善人”若不学,不循“可欲”之理,便难以向上更进一层,“通明”之“圣”亦是由“一般”之“圣”“反之”而来。针对《孟子·尽心下》“尧舜,性者也;汤武,反之也”的说法,朱注谓:“性者,得全于天,无所污坏,不假修为,圣之至也。反之者,修为以复其性,而至于圣人也。”也即在朱子的认知中,汤、武可理解为通过“修为”得以由“通明”之“圣”至于“一般”之“圣”的范例。由此,便不难理解为何朱子说,“凡人便是生知之资,也须下困学、勉行底工夫,方得”,“自可欲而至于大,则思勉之所及也,至于圣且神焉,则虽非思勉之所及,然非思勉之而不已焉,则亦未有至焉者也”。“大而化之之圣”的最终达成,离不开“自学力推之以至其极”的“反之”工夫。宋儒饶鲁(1193—1264,字伯舆)曾区分“生知安行是性之之圣,大而化之是反之之圣”。对此,元儒朱公迁进一步解释道:“圣以全体至极言,亦曰专言之者,凡言资质德性与众人异者,此说性之之圣也;自学力推之以至其极者,此说反之之圣也。孔子以性之之圣而加之反之之功,斯所以为圣人之至欤?”朱公迁在阐明两种“圣”的区别与联系之余,又效仿《孟子》经文推尊汤、武般将孔子视作由“性之”到“反之”的成圣之例。无论是汤、武还是孔子,其成圣机理的展示,凸显出一种成圣状态所达到的境界,而非如前四等般,落于众人持守力行的工夫实践。
之所以从境界的角度理解圣、神之等,还与朱子对“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”的解释关联紧密。《集注》注此句时,朱子未再以己言出注,注文皆引程子之语:“圣不可知,谓圣之至妙,人所不能测。非圣人之上,又有一等神人也。”朱子继述程子“非有一等神人”之说,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使得“人之六等”与“六等之人”的对应关系被打破。也就是说,就人做工夫而言,其所能达到的等次有六:善、信、美、大、圣、神,但并非每一等次皆有对应之人。在朱子关于此章的所有讨论中,乐正子为善信之人,颜回至于美大但仅具圣人之体,尧、舜、汤、武、孔子之成圣,或性之或反之。这种有“神等”而无“神人”的现象,恰恰说明“神”之等作为境界的存在。《或问》解释“神”谓:“至于是,则造道入德之功,至矣尽矣,不可以有加矣,是其盛德至善之极,无声无臭之妙,必有非耳目所能制,心思所能测者,是则所谓神者,而非圣人之上复有神人也。”
《或问》以《大学》“盛德至善”与《中庸》“无声无臭”以说明“神”之极妙,更加突出了朱子在理解“圣而不可知”时的境界意味。《大学》虽言及“盛德至善”,但在朱子的经典架构中,《大学》义理旨趣仍在“打个地盘”“立定纲领”,“要紧只在‘格物’两字”,相较之下,从“说下学处少,说上达处多”的《中庸》,更可见“无声无臭之妙”。《中庸》末章末句引《大雅·文王》“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”,在朱子看来是子思欲以再度推明此两章论“天下至圣”“天下至诚”的极致含义,朱子在《中庸》第三十二章的按语中谓:“至诚之道,非至圣不能知;至圣之德,非至诚不能为,则亦非二物矣。言圣人天道之极致,至此而无以加矣。”直至“无声无臭”,圣、诚之“至”的境界意义才得以真正发覆凸显。
或许正是由于此论过高,《中庸》末章在强调极致境界的同时,经文又“反求其本”说明此种境界之达成与“内省不疚”“不愧于屋漏”的下学谨独工夫之间的联系,从而表现出工夫条目与工夫境界之间的依违游移之感。《中庸》这种欲言境界但又强调工夫的内在紧张,无形中也影响了后儒对圣、神之等的诠释。二程便说:“今虽知‘可欲之为善’,亦须实有诸己,便可言诚,诚便合内外之道。”《集注》综论此章引宋儒尹焞“自可欲之善,至于圣而不可知之神,上下一理。扩充之至于神,则不可得而名矣”,以突出“神”之“不可知”“不可得而名”,元儒胡炳文又基于尹焞之论强调具体力行工夫的重要性,谓:“须看尹氏‘上下一理’四字,善者人心之天理,始而为人之所可欲者,此理也。终而人之所不可知者,亦此理也。善非粗浅,神非高虚,惟在乎实有此善,而力行以充之尔。其始也当然而然,其终也自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。”凡此种种,皆在表述工夫过程中洞烛了境界。
结语
《或问》曾完整勾勒圣人施教的过程:“是以圣人施教,既已养之于小学之中,而后开之以大学之道。其必先之以格物致知之说者,所以使之即其所养之中,而因其所发,以启其明之之端也;继之以诚意、正心、修身之目者,则又所以使之因其已明之端,而反之于身,以致其明之实也。夫既有以启明之端,而又有以致其明之实,而吾之所得于天未尝不明者,岂不超然无有气质物欲之累,而复得其本体之全哉!”站在众人的角度上而言,圣人施教的另一面向,便是众人做工夫的理想过程。这个过程中,“小学—格物致知—诚意正心修身”的工夫条目与先后次序,历来为学人所熟知。但细绎朱子之语,潜藏在工夫条目之后另有“启明之端—致明之实—复本体之全”的形上线索。这恰恰又与朱子解“可欲之谓善”章,从可欲之善出发,通过工夫的持守与力行,抵达圣神之境有着异曲同工之处。
如何将先圣先贤工夫加以凝练统合,一直是朱子思考的问题。他曾说:“圣贤所说工夫,都只一般,只是一个‘择善固执’。《论语》则说‘学而时习之’,《孟子》则说‘明善诚身’,只是随他地头所说不同。”这一概括从侧面显示出《论》《孟》甚至《四书》,在工夫论的表述上一直呈现出纷繁的样态,从而缺少一贯的统合。纵使“择善固执”四字,同样难以揭示理学工夫论的体系呈现。而孟子论人之六等过程中所折射出的循序与浑融,以及《孟子》一书内蕴的“扩充”之旨,无形中为朱子安置与统合各项工夫提供了逻辑自洽的文本载体。与此同时,借助工夫节目与人格之等的一一对应,每一等人皆能于相应层次中加以用功,兼顾了不同个体的内在差异性。这种人人可学又无远弗届的义理引领,鼓励着一代代学人希贤希圣。
纵观“可欲之谓善”章的诠释,朱子的理解沿孟子语脉层层推进,从浅近显豁之处说至境界高妙之地。在尽显孟子性善与推扩之旨之余,使得工夫理论与经典解释互为辅弼,暗含融合《论语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孟子》工夫理论之意。借助人之六等展开而豁显的工夫理论,其学说的体系程度不仅在《孟子》经文中鲜见,相较于《大学》格致诚正、《论语》忠恕一贯以及《中庸》慎独诚之,孟子的思考无疑超越了单一的用功路径,是对孔子至子思各有侧重工夫理论的系统梳理,集先秦孔门工夫之大成。朱子在沿着《孟子》此章经文推进的过程中,基于《四书》经典优游涵泳而渐次呈现的工夫理论,不仅进一步坐实孔、曾、思、孟的学脉关联,还统合了张载、二程及其门人、张栻等两宋诸儒的论说,从工夫修养和人格境界的角度最大程度地稳定了《论》《学》《庸》《孟》的一体性质。这种努力无论是内在思想深度还是外在义理融贯,都超越自韩愈以降人为建构的道统论说,也使得朱子及其《四书》体系成为《五经》时代之后中国思想的又一高峰。
作者:肖永明,湖南大学岳麓书院院长、教授;吴旺海,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博士研究生